絲黛菈的話如同扔進池塘的一塊巨石, 猛地在人群中炸起無數驚呼。

“真的假的？教會不是侍奉神祇的嗎？為什麽還要建工廠？”

“教會工廠，那是生產什麽的？專門生產祭神用品的地方嗎？”

絲黛菈淡定自若看著下方的人群，微笑著解釋：“我們什麽工廠都會開辦！鋼鐵廠、玻璃廠、紡織廠, 還有肥皂廠、石灰廠、化肥廠、造紙廠……只要是人們需要的，我們都會開設工廠, 按照法律規定由教會直接管理。大家可以去打聽一下蘇克夏的招財教會工廠，等到了招工的時候, 還希望有意願的工人同志來報名啊！”

“啊！蘇克夏那邊的啊, 我聽過的！確實是不錯, 就是……教會怎麽也開始管生產的事情了？以前不都是政務部嗎？”

“我聽說現在他們信的是瘟疫之神吧？怎麽又叫招財教會……”

其實葉懸光在知道這個世界的政體結構的時候簡直震驚了。一個全民信教的世界, 高層貴族和教會全部不事生產，管理都丟給一個叫做“政務部”的草臺班子。這個政務部無組織無紀律，裏面的架構松散得連他們街道辦都比不上。就是這麽個貪汙腐敗橫行的破地方，居然管著整個國家的運行。

這地方還沒亡國純粹可能是因為大家都忙著信教, 以及機械神教手裏確實有著超越時代的強大武力了。

葉懸光和謝如期扒拉了一個星期政務部那邊的爛賬，終於從中間拉出了一條勉強能串起這一切的線來。

先辦國企吧。

這個國家已經步入了蒸汽時代，占據人口最多也是最活躍的階級就是工人階級。只是他們如今都分布在私人開辦的大大小小的工廠中, 勞動積極性被極大壓制，主觀能動性近乎於無。

只要能把工人階級調動起來, 發揮出他們的潛力, 就能把這個國家的工業和經濟迅速盤活，以工業生產帶動經濟發展, 以工業進步帶動農業進步。

其實在蘇克夏他們就搞過類似的工廠。現在也只不過是擴大規模而已。葉懸光回過蘇克夏, 自從有幾個大工廠主被教會工廠占據市場擠垮了之後, 現在那邊曾經想要聯手抵制招財教會的老牌工廠主們一個比一個老實, 規規矩矩遵守工會的規定。

現在的聖拜倫的各行各業都已經被工廠主壟斷成了一潭死水, 只有當各地都建立了能與大工廠主分庭抗禮的教會工廠之後, 他們才有機會把這潭死水重新盤活起來。

蒲柏推著車子排在長長的人群裏，車上放著快要上千斤的燕麥，將車輪深深壓入泥土中。可她卻恍若未覺，兩條細瘦的胳膊推起車來極其有力。她在城門處交了入城費用，今天守城門的是兩個挺拔漂亮的青年，收了錢還對她彬彬有禮地點頭微笑，讓鄉下姑娘蒲柏不由得臉微微一紅。

今天的街道要比往日擁擠很多，路兩邊的店鋪人流絡繹不絕。她把車上的東西送進經常交易的糧店中，忍不住就朝著還算熟悉的糧店老板問了這問題。

“人多正常，今天是工廠的發薪日啊。”老板一邊把她送來的糧食送進倉庫，一邊隨口說道。

“發薪日？”蒲柏鸚鵡學舌地重覆著，“可是……以前那些工人難道不領薪水嗎？我沒見過這樣多的人啊！”

糧店老板仿佛是有些嫉妒地撇了撇嘴，說道：“那怎麽能一樣？以前的工人領的那幾個錢連我都比不上，可現在這是教會工廠！每個月定時發錢，一大筆錢！未來還會隨著工齡增長漲工資……他們還有那麽多的時間，這時間不用來花錢幹什麽？”

“教會工廠？”蒲柏覺得自己好像只是兩個月沒進城，世界卻都變了個模樣。

“就是現在那個瘟疫之神的……哦，招財教會辦的工廠，他們那的工人啊，每天只需要工作8個小時，剩下的時間全部可以休息玩樂！你要是想要加班啊……嘿，比平時多拿兩倍的錢，我聽說，他們那工廠為了搶加班名額都快打起來了！除了這以外，每年還有帶薪假期，新年、聖靈日和工人婚嫁還能領額外福利。我聽說最近他們工廠還要籌建專門看護工人孩子的幼兒園了。不過這也算好事，他們有錢了舍得買東西，我們這些開店的賺得也多了！”

蒲柏聽得也是兩眼放光：“這麽好啊？那我也要去當教會工人！”

“想得美，我還想去呢！人家要考試，不但要認識字，還要能寫會算，還要考技術！你是會煉鐵，還是會木工，還是會燒玻璃啊？”

蒲柏的肩膀耷拉了下來：“我……我都不會，我就是力氣大，這一車燕麥都是我一個人扛上來的！”

“那你可以去那邊試試啊。也是教會辦的，叫……啊，醫院，就是那些放血的醫生們聚集的地方。他們需要力氣大的人，可能是要幫忙擡屍體的。因為招不到人，所以聽說不用考試。要不你去試試？”

糧店老板眼中帶著促狹，指了指街道盡頭的一間黑乎乎的店。和整條街的熱鬧相比，那裏冷清得有些怪異，黑洞洞的門口還朝外散發著一股陰森的氣息。

蒲柏咽了口唾沫。可看看街上那些一個個興高采烈購物的工人們，又挺起了胸脯。

“好啊！我力氣絕對夠的，謝謝老板了！”

她把燕麥全部卸下，推著空車就朝街尾那家店跑去。

她矮小的身形在人流中靈活得就像一尾小魚，她歪頭看著自己路過的那些人。那些人有年輕人也有中年人，有獨自一人的，也有帶著妻子兒女的。他們的胸膛都挺得高高的，臉上帶著相似的笑容。他們大聲和商販們討價還價，排出一排錢幣付賬時候的動作自信又瀟灑。蒲柏以前也見過工人，可卻沒有人像他們這樣，朝氣蓬勃又張揚自信。

她也想像他們一樣。

蒲柏的心臟越跳越快，等到了那家店門前，她急迫得把車往地上一扔，小跑著跑進了店中，用力拍響了門。

“有人嗎？我是來應聘擡屍體的！”

店裏面倒很是明亮，一個人聞聲從櫃臺後面探出頭來。那張面孔蒼白而陰郁，看上去就像是從墓園中爬出來的屍體一樣。一眼看過去就讓蒲柏打了個寒顫。他露出崩潰的表情：“什麽擡屍體的？我就說這做法太離譜，你們外面的人到底是怎麽說我們的？！”

蒲柏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到了一連串的抱怨聲，什麽“胡亂下命令的神”“只知道畫餅的辣雞領導”“我怎麽就走上了這條路”之類。她聽不懂，可從抱怨的熟練程度上能看出這應該是他每天掛在嘴邊上的內容。不過好在這位長得像死人的名叫約克的男人只是嘴巴愛抱怨了一點，等他自怨自艾完了，就只問了她三個問題。

你可以接受熬夜加班嗎？

你的頭發足夠濃密嗎？

你的武力值足以對付三個以上鬧事的家屬嗎？

在獲得了肯定的答案後，這人就大筆一揮在登記簿上寫下了她的名字，讓還躍躍欲試等著擡屍體的蒲柏回去了。

蒲柏從頭到尾一直處於一種茫然的狀態，她住進了幹凈整潔的宿舍，領取了散發出油墨清香的“課本”，在她吞吞吐吐說出自己沒錢支付學費和生活費的時候，負責後勤的年輕老師還親切地告訴她，如果實在有困難，可以向學校申請助學貸款和勤工儉學機會，等到畢業工作之後用薪水中的一部分分期償還。

這是做夢吧？

一定只有最美的夢裏才會發生這樣的好事。

也只有在夢裏，她才能親眼看到神祇，鳥嘴醫生站在人群之中對他們講話。用那種宛如小提琴家鋸木頭的聲音對他們說道：“你們好，我親愛的勇士們，歡迎來到聖拜倫第一醫學院，歡迎站在向瘟疫和死亡發起挑戰的起點。”

那聲音難聽到把她的美夢驚醒了。

可夢醒了，上方的神祇卻沒有消失，祂依然存在，祂輕輕搖晃了一下手中的銅燈，一些光點從裏面飛了出來，它們變幻成各種形狀，有些是他們不認識的刺球、圓球、不規則液滴一樣的東西，還有些是他們認識的人體器官。那些東西環繞著祂，如同金色的雲霧一樣將祂托起來，讓祂懸浮在半空中。

展現神跡的同時，祂的聲音也變得縹緲如同來自異界：“我是瘟疫之神，我掌握著世間的一切疾病。可我無法永遠停留在人間。我會把這力量傳給你們，你們將是這個國家的第一批醫生。不是靠放血和祈禱來治病，你們將真正掌握這種力量，治愈瘟疫，戰勝疾病，甚至……拖延死亡。”

祂的聲音充滿了誘惑，下面聽的人不禁都是一陣恍惚。可這些人中有很多都是和蒲柏一樣來自社會底層的窮人，他們受盡了生活的毒打，面對誘惑的時候想的最多的就是自己配不配得到。

“可我們只是凡人，有可能掌握神的力量嗎？”有人怯懦地問道。

瘟疫之神笑了起來。

“你們一定知道機械之神的傳說吧？”祂說道，“這個傳說的本質，其實只是一個幸運兒發現了一些威力巨大的武器而已。可他並不能掌握這些武器，真正一點點統一大陸建立聖拜倫的，還是你們這些人類。想想看。你們連偉大的蒸汽文明都能從無到有摸索出來。還有什麽不能做到的？所謂神祇，也只是人類發展到極限之後的力量而已。”

語言是有力量的。神諭的力量尤其巨大。

瘟疫之神的這番講話被列入了百年之後的第一醫學院校史中，它的含義也從最初熱血澎湃的鼓勵轉變得更加豐富。很多年後一代代醫學生談起這段講話的時候，都敬畏無比地從中提煉出一句近似詛咒的中心思想——

獻出你的頭發吧，神將賜予你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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